【于禁】自是高陵终在望,图形恨对楚囚归:天天速讯
《覆水》
于禁在写遗书。
(资料图片)
这是他回到洛阳的第一晚。有诏至馆驿,天子明日将陛见。
终是等到了这一刻。他手忙脚乱地找了面镜子,镜中映着的人,还不满六十,已是须发皓白,形容憔悴。
也只是没有死而已。
他自知死得太迟了。当初若从庞德那里分一点胆气,就不至于令整个魏国蒙羞。身为左将军,空持节钺,七军三万先送了关羽,又送了东吴,明公的满腔信任被付之东流。
按律,阵前投敌,罪在不赦。明公没有像汉武诛杀李陵全家那样,已是最后的仁慈。他问心有愧。
也许明天就是伏法之日。
想到子女将有一个被砍头的父亲,于禁执笔的手开始发颤。他统军数十年,以法御下,在同袍看来,是杀人不眨眼。肉袒匍匐,一刀两段,从来如此。他的血不曾冷,已经预见了刑场上是何等难堪。可若是以一己之死,免了亲人的罪愆,那还是值得的。
遗书的措辞反反复复修改。最终他横下一条心,只写了七个字:
“汝父无节行,勿念。”
圭儿,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于禁不通文史,因此就不知道董卓入洛之前,何苗对大将军何进的苦苦劝谏:
“国家之事,亦何容易?覆水不可收。”
次日曹丕大会群臣,“于禁在外,今为诸君见之。”
人群中有些微的躁动,很快就默契地平静了下去。
于禁一步一叩首行至殿心,始终没敢多看别的地方一眼。离他最近的人发现,他的头已经全白了,瘦得脱了形。
“罪臣……”
本该谢罪领死,可他一出声就哽咽了。羁留吴楚那些日夜,如惊弓之鸟,衔悲茹恨。就连身上这套衣裳,都是吴人看他实在窘迫,给置办的。
于禁从来不知道,自己竟是如此贪心。起初只想活命,后来又想活着见一见明公。明公撒手人寰,他成了断线风筝。如今辗转归国,羞口难开,却的的确确抱有妄念。按虞翻说起来,是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御座上的人终于看够了,“将军何必如此?”
这不是他熟悉的声音,却依然如雷贯耳,肩膀不能自抑地颤栗。他无颜以对,伏地再拜,眼泪流得更汹涌。
纶音滔滔不绝,说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:
“昔荀林父败绩于邲,孟明丧师於殽,秦、晋不替,使复其位。其后晋获狄土,秦霸西戎,区区小国,犹尚若斯,而况万乘乎?樊城之败,水灾暴至,非战之咎,其复禁等官。”
这是容他戴罪立功了。
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看不到群臣的脸上,已经显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。
荀林父是中行氏的始祖,孟明视是百里奚的儿子,两人皆贵不可言,又岂是他一介武夫能比的?再者,庞德杀身成仁,被陛下誉为归元于国的先轸。孟明视可是先轸的俘虏啊。
幸免于难的人捧着制书退了下去。
似乎是懂的,可又不全懂。那字里行间,总埋伏着深不可测的机心。
于禁可以背诵每一本兵书,默写每一条律令。但是再往上就不能了。华容道,人人惶恐。“将军深明《春秋》,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者乎?”明公说了八个字的人名,他只觉脑子都绕晕了。那威风凛凛的关云长却撤开阵型,放了他们一条生路。后来在江陵,吕蒙也试图与他攀谈。他又愧又痛,能听进去的,不过二三。
群臣还未散去。他斗胆去请教:
“那位荀将军,还有孟将军,究竟是什么典故?”
没人告诉他。有的甚至失笑。只有司马懿安慰他:“陛下是说,既往不咎了。”
仲达是陛下从公子时的心腹,他的话,自然是可信的。
于禁胸中腾起了希望,嗫嚅着又问:
“我罪深重,不堪再任旧职。陛下许我自赎,这安远之号……?”
司马懿不动声色的脸上,也出现了一层硬壳。这种情绪,他曾经在江南见到过:
“安远么,自然是希望将军能恪尽职守,让海内清宁了。”
然而曹丕给他指定的第一个任务,却是出使东吴。
于禁当晚就失眠了。
他怎么能去,怎么敢去。就在回国之前,虞翻还警告他:“你不要觉得我东吴无人,只不过我的进言不被采纳罢了。要不是至尊仁慈,你早就死了!”
他们自恃救命之恩,残杯冷炙有德色。于禁动辄得咎,说什么都是多余。
在这样的囹圄里,病魔缠身,幸好还能念一念明公。
于禁拥有极好的记忆力,几乎是过目不忘。明公那些诗文,他即便不得甚解,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。一朝沦为降虏,受尽白眼,只能通过默诵平生所学,支撑着活下去。
倘若死前能去拜一拜高陵,他情愿选择还朝受罚。
陛下果然是善解人意,特地叮嘱他,先去邺城一趟。
陵屋森严。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。
有使者接引。于禁不敢高声,仍是一步一叩首,直至曹操的牌位前,含泪行了君臣大礼,这才抬头望去。
一幅崭新的帛画,赫然映入眼帘。
画的是他,像如今一样跪着,只不过叩拜对象换成了关羽。那死去的敌将升帐讯囚,他已屈服了,偏偏还有个庞德,宁为玉碎。
但凡有眼睛的人,都看得出天子的意思:
——你变节了,怎么还有脸活着?
所有的讥嘲詈骂,在瞬间卷土重来:
丧师辱国贪生怕死矫揉造作背主之徒……
没有人相信他的廉耻。他像一枚铅块,不断地往下坠。惭恚之情却往反方向而去,最终冲破了喉口,化作碧血一汪。
“安远将军这是怎么了?”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询问,但轻佻。
他极力捂住嘴,但血液还是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滴下:
“臣……不是有意把地面弄脏的。”
使者踱步上前,只朝那滩鲜红瞟了一眼,嗤笑出声:
“原来将军的血还是热的。”
他已无力再答,只能任由那刻薄的言语像鞭子一样落在脊梁上:
“可是您早干嘛去了呢?临危处难,反不如庞令明那个降将——哦,现在是壮侯了。”
他闭上眼睛。使者的攻击却不肯放过。鞭子已化为绳索,将他全身牢牢缚住:
“这里是高陵。这话是太祖武皇帝生前所叹。您啊……”
他的心像是被活活摘了下来。就如同三十几年前闹黄巾时,大军过处,常见的场景。
“先帝知您三十年,樊城之战后,他不认识您了。”
又是一口鲜血。
他曾经那么盼望生还,如今却恨自己不能及时死去。
这幅画后来载入了史册,以其精准的打击力度,先是震惊了那位来自西川的著作郎,后又激怒了为天下君王作通鉴的史官。那时高陵的地表建筑早已被毁,他们却如身临其境,秉笔直书。
而在灼灼彤管照不到的地方,还发生了一些事,一些不值得记录的琐事。它们就像汉水包围下的樊城,得失寸心知。
于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高陵的。待他神志稍转清明,已经躺在馆驿的榻上。一只手上扎了针,有人在为他诊脉。空气的味道是苦的,是伴随他堪堪两年的药味。
……陛下不是要他死吗?为什么还有人在救他?
他说不出话。医官也没和他解释,只命人点了一炷安神的香。于禁昏昏沉沉,很快又睡过去了。
邺城宫中,甄夫人面如止水,询问医官:“如何?”
众人都道,于禁已是油尽灯枯。
两道好看的蛾眉蹙成了一团。甄夫人挥手令他们下去,只思索了片刻,就传心腹人前来:“速召于圭来见。”
她的心腹领了命却不动身,“臣恐夫人违了上意。”
世人皆知,甄夫人的美,如日出冰山,令人不敢仰视。如今这清冷的严冰,衬着窗外的北风,更添凛冽:
“便是砍头的罪犯,上了刑场,也允许家人作别。”
心腹不再争执了。甄夫人将目光转向高陵的方向,语中无限伤感:
“告诉于圭,若他还念着一缕天伦,就来邺城见最后一面。”
于圭全家从保宫被释,一共还没几天。他听了来意,起身后的第一句就是:“我不去。”
“郎君是何言也!”来人失惊,“父子乃天性,忠孝是大节啊……”
“他自己不忠,凭什么要我尽孝?!”
于圭愤怒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,满腔委屈一并发作:
“……就因为他降了关羽,我一家老小都被贬为庶人了。要不是樊城固若金汤,徐将军力挽狂澜,我们两年前就被砍了!我妹妹遭人退婚,至今嫁不出去。说句不敬的,幸而我母亲去得早,不然,还不知要受多少罪!”
若不是碍着血亲伦常,他恨不能不认这父亲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,平时标榜得严毅威重,临了,节操丧尽。
“这不是于将军之意。”来人重声道。
于圭愕然收声。他想起了于禁的遗书,短短七个字,是那样卑微,又决绝。
“这是甄夫人之命。”
无限记忆涌上心头。于圭咬着嘴唇,迫使自己不去想关于父亲的一切。
“好教郎君知晓:于将军病入膏肓,就在这几天了。”
这几天里,一直有人劝着于禁:忍死须臾,令郎马上就赶到了。
于禁已知是甄夫人力排众议给他续命,羞愧不已,“……何以克当。”眼泪却早流干了。
他自是不安,甄夫人左右亦不安。人人都知道天子的心性,夫人与安远将军非亲非故,何必多此一举?
甄夫人从容道:
“安远二字,典出《论语》。圣人云:‘有国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夫如是,故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既来之,则安之。’”
“陛下若真想让他将功补过——且不论于将军有没有能力招降东吴——君无戏言。似此当面赦免,暗地诛心,又置诸高陵,岂先帝之所望?”
寥寥数语,已属犯上。但她无畏。她见惯了曹丕的矫情自饰,这一回,不过是让一个罪臣无地容身。于禁苟延残喘了太久,就此病死了,倒也算解脱。只怕他的后人,将永无宁日。
这些城府暗算,于圭都不清楚。他怀着无边的怨怼,走上了邺城馆驿的台阶。侍从引他入室。榻上那个老人,白发萧然,面如死灰。唯有期待又躲闪的目光让他相信,这就是阔别两年的父亲。
他站在原地,不言不礼,却无端地感到燥热。孟冬方至,室内已笼了许多炭火。侍从见机,取了壶水,将其中一盆浇熄了。
于禁的目光随着炭火一并黯了下去。他又开始咳嗽,唇边全是血沫。他想对儿子说:对不起,我回来晚了。可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于圭终是有所动容。他望着父亲翕动的嘴唇,抢在前头,生硬地吐出几个字:
“请大人放心,我会照顾好全家的。”
黄初二年秋八月,孙权既已称藩,遣于禁等还。十一月,受封大魏吴王。魏使邢贞南下时,孙权随意地问了一句,于禁如何。对方一反骄横的前态,切齿道:
“反复之人,不劳下问。”
而当益寿亭侯于圭请旨,扶柩归泰山时,人们都已知道了,死去的将军,谥号是厉侯。
两百年后,有人说,他这是罪有应得。
又过了四百年,一位诗人宦海沉浮,深深感慨:
“太行之路能摧车,若比人心是坦途。巫峡之水能覆舟,若比人心是安流。”
汉水依然浩浩汤汤,流经襄樊。没有人在意,建安二十四年那个雨夜,一位军人的命运在这里拐了弯。
首发于2022年11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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